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213 个故事 一 老郝是我的病人,一周前因为腹痛来医院检查。他67岁,身材瘦小,皮肤黝黑,长得老实巴交的,和我们腼腆地打着招呼。
老郝的门诊各项指标都指向“结石性胆囊炎”,确诊后,肝胆外科准备择期手术,按照惯例,需要病人做验血、验大小便、相关部位B超等术前准备。
一连串检查下来,老郝的报告上写着:HIV筛查试验阳性。
住院陪同的是老郝的女儿,一米六的个头,微胖,长着双大眼睛。我们第一时间把报告结果告知她,解释说,HIV筛查试验阳性并不能代表就是艾滋病,确诊艾滋还需要用另外一种不同原理、不同厂家的试剂再检测一遍。
如果两种结果均为阳性,那么就需要进行HIV抗体补充试验,如果出现HIV-1/2抗体异带并在随访期间发生带型进展,符合HIV抗体阳性判定标准,才能判定为HIV抗体阳性,也就是确诊艾滋病,这个过程需要四周或者更长时间。
老郝的女儿还没听我说完,有些失控了,拍着桌子说:“是不是你们机器出问题了,我爸每年体检都没问题,这次怎么就有艾滋了?”
在她的要求下,我们再次抽血检测,通过免疫荧光试验,进行再次筛查。筛查试验的结果还是一样,阳性。
检验报告摊在办公室的桌上,老郝女儿红着眼问:“艾滋病是治不好的吧。”
“现在还不能确诊就是艾滋病。即便真是艾滋,按时吃药,能把病毒控制住,不影响生存率的。”我说。
考虑到病人家属对艾滋病不太了解,停顿了一会,我又对她普及了一些医学常识:“HIV主要存在于感染者的血液、精液、阴道分泌物、胸腹水和乳汁中,通过性、血液、母婴三个渠道传播,正常生活中的同吃同饮不会传播的。HIV在外界环境中生存能力很低,对物理和化学因素的抵抗力都很低,不易存活,大可放心。”
老郝的女儿说,自打她母亲去世后,父亲就一个人住,她成家后有点顾不上父亲,父亲孤独了些,时常会去洗脚房找小姐。
这天后,我路过老郝的病房,听到他女儿边骂边哭:“一大把年纪了,你还不让人省心,我就拜托你能不能不给我添乱。能安分点吗?能让我好好过日子不?”
老郝没有说话,像个闯了祸的孩子。
二 第二天一早,老郝独自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站着。
“医生,我女儿说我得了艾滋病,我还能活多久啊?”他小声问道,像在问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。
同事万医生打开办公室的门,示意老郝进去,我退出来带上了门,自己一个姑娘家在场不太合适。
半晌,老郝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,很平静。他看见我,挤出一丝笑容。
我进去问老万:“老郝没事吧!”
“我花了好大的劲,才说清楚艾滋病筛查试验阳性和确诊艾滋病是两码事,诊断艾滋病需要很长的过程,老郝认定自己得了艾滋,我从头到尾说了两遍,但愿他能听点进去吧。”万医生叹了口气。
根据我在医院的观察,对大多数人来说,疾病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对疾病的未知和恐惧。老郝的老伴十几年前就去世了,唯一的女儿结婚后一直是全职太太,带着两个孩子,没有独立经济来源,在家行事得看丈夫脸色,哪里顾得到自己的爹。
万医生告诉我,老郝对他说,自己虽然年纪大了,性需求还是有的,开始是从网上买了个情趣玩具,结果被周末来玩的外孙从床底下翻了出来,尴尬坏了,女儿痛骂他老不正经。
从那以后,老郝改去洗脚房找小姐,不戴套300元,戴套100元,每次小姐都说没套了。
老郝也想过找老伴,可要么就是对方有所图,要么就是不合适,再就是老郝女儿或者女方的家人不同意。老郝前前后后谈了几个,都没能在一起。
这些年来,老年艾滋病患者逐年增加。2017年,国家首次将老年群体列入艾滋病防控重点人群。
原因无非是儿孙们忙着事业和学业,老年人普遍感到孤独寂寞,加上相当部分老人还有生理需求,对艾滋病认知不足,又羞于启齿,往往会去找小姐,继而发生无防护的高危性行为。
老年人一旦感染艾滋病,又担心被家人嫌弃,拒绝治疗,与医生的沟通很困难。
我们决定再找机会和老郝聊聊,让他不用有太大心理负担。老郝从前是公务员,退休工资很高,即便真的得了艾滋,也不是什么烧钱的病,按时吃药,还是能控制的,再加上老郝女儿每天打饭擦洗,还算贴心,我们相信他能渡过难关。
“你还记得老朱吗?”万医生的表情里有些担忧。
老朱是之前的一例病人,在阑尾手术前,他被查出了乙肝。手术痊愈后,老朱回了儿子的家,却被儿媳以“乙肝会传染”的理由赶了出来,八十多岁的他独自住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房里,搭个简易厨房过日子。最终,老朱从床上摔了下来,脑出血死了。据说被房东发现时,尸体都腐烂了。
图|日剧《医龙》剧照
三 之后几天,老郝顺利做了LC手术(即腹腔镜胆囊切除术),术后恢复良好,请感染科会诊开了药,定期随访检查。
出院那天,老郝的女婿开着宝马来接,西装革履,静静坐在病房门口。看着妻子把老丈人的日用品一件件搬到车上,他显得有些低落。
“你别放后座,放后备箱,都是病毒,我说打个车好了,你非得叫我来接,把车搞得一塌糊涂,待会洗车还得好几百块。”他对着妻子大声抱怨。
东西都放好了,老郝的女儿急急忙忙跑来说,老人不见了。我们全员出动,在医院顶楼找到了老郝。
“老爸,你在顶楼干嘛呢?你出来也要跟我说一下啊!真的是没一点省心的。”女儿责怪道。
“没事没事,我就是上来想点事情。”
我从16楼的顶楼看下去,有些眩晕,打趣说:“出院了还不高兴啊?难不成还舍不得我们。”
“有什么值得高兴的,人老了就数着日子,一个人吃饭睡觉,没啥意思。今早我听到女婿对女儿说,我这病大人倒无所谓,孩子免疫力差,很容易被传染,以后就不允许我见外孙和外孙女了,女儿还和他吵了一架。别人不说我也知道,我这次是丢了女儿的脸啊。”
我解释说,国家这是为了发现所有阳性病例,对艾滋病的病毒检测采用了高敏感度的初筛方法,难免出现假阳性的情况,进一步检查才能保证结果的准确性。
“假阳性率还是挺高的,你现在很有可能不是艾滋。再怎么样,您也要等复查结果出来是吧。您女婿也就是嘴上说说,不会不让您见孙子的,不要想太多了。您女儿这一周一直陪着,打饭啊洗脚啊,孝顺得很,父女之间哪有丢不丢脸的事儿。”我接着说。
老郝苦笑了下,和我下了楼,拎着一只白色布袋子,穿着一双解放鞋,勾着背,从我的视线里越走越远。
5
四 第二天,我又见到了老郝,这回是在抢救床上。
病例上写着:“颜面及全身紫绀,瞳孔散大,呼吸、心跳停止,大动脉搏动消失,全身无明显外伤及其他异常。”他像一只外表肿胀的鱼,搁浅在白色的病床上。
病床上淌着水,老郝的女儿拿着一块干毛巾,使劲擦着他的头发,自己也抹着眼泪,泪水滴落在老郝的脸上。
老郝是当日清晨在市中心一座桥上跳江自杀的。
被发现的时候,已经是两小时以后的事了。根据医学常识,一个人通常溺水6-9分钟的病死率是65%,超过25分钟就是100%了。
老郝家的亲戚朋友陆续到场,抹着眼泪,女婿带着两孩子站得远远的,孩子们一个劲地喊“姥爷、姥爷”。
老郝女儿擦干了老郝的头发,开始给他穿寿衣,上面是藏青色的中式花纹,我印象尤其深的是,老郝当时身体浮肿,穿寿衣特别费劲。
“爸,你走好,需要什么托个梦给我,我给你烧过去。”
“在那边,会有妈妈陪着你,你不会总是一个人了。”
“你走好,不会再痛苦了……”
老郝女儿絮絮叨叨,交代了很多,夹杂着无数句的“对不起”。
殡仪馆的车来了,“嘭”的一声门被关上,车开走了。
四周后,我从疾控中心得知了老郝抗体补充试验的结果:无HIV特异性条带产生,HIV-1/2抗体阴性。